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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喜欢上了一个暗卫,他叫宋勋,是爹爹训练出来送给我的。

初见时,宋勋还是个极沉默的少年。

不过十五岁,却有着极沉稳的气质。

那一日厅堂中,他单膝跪在我身前,拱手向我请示,乌黑深沉的眼睛里,透着鹰隼一样锋利的幽光。

可惜了,这样聪颖的少年,不该只做个暗卫。

有那么一瞬间的怜惜,我想放他走,让他逃离这座牢笼。

我蹲在他面前,盯着他的眼睛问,跟着我,相当于半只脚踏入鬼门关,所以我现在给你机会,你可以选择离开。

他迟疑了下,随后拱手坚定道:属下愿誓死追随主上。

坚毅的神情挑拣不出一丝破绽,我挑了下眉。

他就像只猎鹰,若选择离开,定会拥有更广阔的天地。

我给了他选择,但他选择我。

那时我便暗想,这可不是个好兆头。

而如今,漆黑夜色下,他夜潜相府,纵身跳窗而入,拉住我的手腕便道,我带你走。

我冷着脸不为所动。

匕首在广袖中滑出,他闪躲得快,只被划伤了手腕。

血珠,啪嗒一声坠落在地,溅开一朵鲜红。

盈盈烛光中,他的面庞棱角分明,神情是掩不住的受伤,眼神坚忍且执拗:

阿念,跟我走。

我爹是当朝丞相,三皇子一党,谋的是东宫大权,与二皇子一派明里暗里针锋相对。

三皇子戚泽尘在京城中设有密网暗桩,用来打探隐秘消息,暗桩之首就是我。

作为家中长女,我卫念没有兄弟,且幼时习武,身份隐蔽,行动自由,处事有度,做暗卫再合适不过。

为了保我安危,我爹便从暗卫营挑了个顶尖暗卫送给了我,他叫宋勋。

我常隐姓埋名,流连在各大酒楼红尘旖旎之地,进行消息收拢和交换。宋勋更是跟我形影不离。

他刚跟了我没半载,我手上便接了个大案子。

三皇子戚泽尘私养的马匹运往赣州,途径兖州,一夜之间莫名失踪。

事关重大,一个不慎便会引得滔天大祸,我得命乔装上路,同宋勋快马加鞭连夜赶去兖州。

到达时已是翌日正午,我二人身份存疑,又不可自报家门,入城盘查时我再自然不过地挽过宋勋的胳膊肘,装作来探亲的新婚夫妇做掩护。

顺利进了城,长阳倾洒,青石铺就的宽大街道上,宋勋一手牵着马,敛着眸,另一手默默推开我,白玉似的面皮红了一大片,换来我一声嗤笑。

那一笑似乎引起他不满,他抬眸深看我一眼,随后一垂,眼底波澜不惊,主上,尊卑有别。

是了,尊卑有别,小勋。我慎重地提醒他:你可不要动了情。

毕竟,动了情的刀,会开始有顾忌,不再是最锋利的。

那时他眼底似泛出不屑,微微伏身,还偏偏乖巧得不像话,遵命。

马匹失踪在岩圩庄园,此密案棘手,京城中派来调查的人不在少数,二皇子的人也在其中。

不仅如此,那一晚,我们还与他们打了个照面。

这种见不得人的事端,我隐藏身份调查,就算死了,三皇子也不敢明面过问,二皇子自然要对我等斩草除根。

浓黑夜色下,呼啸冷风中,鳞次栉比的房顶上,他们手执明晃晃的寒剑,对我二人展开了一场生与死的追逐。

九死一生,所幸劫后余生。

宋勋一身戾气,满目血红,执一柄银剑带着我杀出生天。

我毫发未损,宋勋挂彩多处。

到底是年少面皮薄,强撑着不说,直到逃进一处旧院,他再支撑不住,脚步一软栽到地面。

我这才发觉他后背的重伤,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拖进屋。

点灯,打水,撕布,我在他抗拒的推搡中,将他的衣衫大力一剥,褪了个干净。

他的耳根噌地一下爆红。

我却只看到了血。

宋勋洁玉般的后背上,赫然一道斜下的,状如斧削,深可见骨的伤口。

他吃痛地伏坐在桌前,肩膀微微抖动,涨红了脸,主上,男女有别。

生死关头还在考虑男女有别,这小暗卫,过于板正。

不要动。我按住他肩头,小心翼翼地给他清洗伤口,整个过程很沉默,他略略抖动,却一声不吭。

待我给他包扎好,转过前头,才发现他满头冷汗,却还在死死地咬紧牙关,高束在发顶的长发自颊侧垂下,被汗打湿,一缕缕地黏在脸上。

模样痛苦,略显狰狞。

我一愣,顿时懊悔起下手的不知轻重,出口却是,疼怎么也不知道喊一声。

他眼睫微微一抬,发红的双目直直地盯着我看。

锋利的戾气令我心神一颤,我故作镇定,挑眉一笑,你可不要因此看上我。

他脸色攸地一寒,侧开视线,鼻腔中发出一道不屑一顾的重哼。

我毫不收敛地哈哈大笑。

终于要结束数月刀尖上舔血的生活,我露出了多日不见的笑容,抬头却不见宋勋脸上有半分喜色,仔细一想,我好像也未曾见过他忧,当即好奇发问。

他靠在树下,低头拿手帕擦拭剑锋,听我发问,敛眸沉吟,片刻后回道:生死有命,喜忧无用,况且,既来之,则安之。

这语气过于老气横秋,可他如此小小年纪……

我盯住他审量半晌,笑了笑:你倒是活得通透。

随后我起身回屋,没能注意到那一瞬间,他漆黑眼底中激起的骇浪惊涛,腾腾杀气。

我们启程回京,又在途中遭遇了几次追杀,不用想也知道是哪位的手笔,所幸我有宋勋,他将我护得滴水不漏。

最终我们平安回到京城,还未容我爽爽地沐个浴睡个觉,三皇子戚泽尘便传来消息,安排在醉春楼与我会面。

不去。

年少轻狂的我一口回绝。

我这风尘仆仆回京,累得腰酸背痛,饶是一柄锋刀,也得有个歇息的时间。

没错,刀。

我是戚泽尘的刀,而所谓的青梅竹马尔尔,皆是幌子罢了。

裙摆飞扬间,我抓紧缰绳,回头看向我的板正小暗卫,宋勋,回府。

前来传讯的人一脸为难地想拦,又惧于宋勋长剑出了半鞘的威压,只好眼睁睁看着我二人走远。

府,自然不是丞相府,而是我在京郊外买的一座宅院。

若想让人对自己忠心耿耿,首先要攻心为上,其次才是威震慑压。

所以晚饭时,我把抱剑守在檐角处的宋勋喊下来,与我共食一餐。

他一边口中推辞尊卑有别,一边顺着我的热情相邀大方落座。

说起来,我该谢他。

谢他危难之时并未弃我于不顾,谢他一路用命相护。

当我说出这些煽情的话,并为他斟酒道谢时,宋勋脸上并没什么表情浮动,他一如既往地沉默,并坦然地受了我敬上的一盅酒。

烛影晃动,我盯紧宋勋的面部表情,扬起酒盅道:庆祝我等劫后余生。

宋勋看了我一眼,算是受下,亦举盅相碰。

有道好听的清冽嗓音自门口传来,打断了我二人吃酒。

好一幕主仆和乐融融之景。

三皇子戚泽尘自院中黑暗一步一步走来,一身锦衣黑纹飞肩袍,佩金带紫贵不可言,柔和烛光洒在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庞上,狭长的眸中溢出几分冰冷笑意。

我和宋勋的碰盅僵在半空。

真没想到,为了他的情报,戚泽尘竟如此迫不及待地,屈尊光顾我的宅院。

宋勋甚有自知之明,收拾碗筷退开,对戚泽尘拱手一拜,与他擦肩而过时,戚泽尘目视前方忽然开口,语气骤狠,与念念共食一餐,你算个什么东西?

一句话让气氛降到冰点。

我置身事外地小酌品酒,静观事变。

宋勋是个聪明的,并未仗着我一时的恩惠作威作福,立即惶恐地躬身作揖,属下知错。

将他戏精本质看穿的我,差点将呵呵冷笑吐之于口,但被戚泽尘一个幽冷的眼神瞪了回去。

旋即后脊发凉,我便侧开视线,多喝了两口小酒。

这个三皇子,简直就是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笑面虎。

后来宋勋与我只谈主属,不谈交情。

白日他一如既往的神出鬼没,只要他不妨碍我事,我便由他去了。

直到有一晚,我与爹在书房密谈到深夜,回房途中,看到一抹黑影翻过墙头,鬼鬼祟祟地前来。

我当即心中警惕,丢下小婢女点足追去,那黑衣人有所察觉,刚要发力,脚下却一绊,踉跄地跌在地面。

我轻而易举地按住他,将那人面罩一掀,血腥气旋即散开,那人一脸的鲜血淋漓。

朦胧月色下,与那双漆黑深沉的眼睛相对视,即刻辨认出地一愣,宋勋张了张嘴,发出两个字,头一歪昏死过去。

我却愣了神。

卫、念!

他如此咬牙直呼我的名字,像与我隔着深仇大恨般痛恨我。

为弄清真相,我还是悄悄地将他拖入他的房间,并以为我诊治的名义偷摸叫来了大夫。

大夫为他把脉却眉头一紧,当即扒开宋勋的衣服上一看。

一身刀伤。

大小不一,新旧皆有,皮肉翻绽,深可见骨,全是刀剑所致。

我讶异。

他为何会夜出相府?去做了什么?为何会身受重伤?而且,他为何会那般痛恨地叫我的名字。

翌日宋勋醒后,我便径直去问他,到底发生了何事。

宋勋对我神色冷淡,却还是一五一十地告诉我,每到夜间,便会有人将他引出相府,几次三番地予以挑衅追杀。

能进入相府将他引出去的人,必是相府之人,故而他以为是我要杀他。

毕竟他知道我太多秘密。

我不是恩将仇报之人。我说。

可宋勋却幽幽地盯住我,是不是恩将仇报,并非主上说了算。

他意有所指,我半信半疑。

没几日后,我便以丞相之女的名头,带礼去成王府拜访了三皇子一趟。

戚泽尘见到我还蛮高兴,抽出一个时辰留我吃了个午饭,见宋勋不在,还阴阳怪气地问他怎么没跟来。

我平静地说他受伤了,戚泽尘一听,神色迅速深重,念念,谁要伤你?

我摇头,言说无碍不必担忧,看戚泽尘这反应倒不像是他,我判断有所凌乱。

此事无从追溯,查了数月也一无所获,最终不了了之。

日子如白驹过隙,春去冬来四季轮回,虽然每月都会有几次凶险时刻,但好在宋勋尽职尽责,每每有惊无险安然度过。

直到一次我赴世家公子的邀约出了差错。

我,丞相之女卫念,因骑马摔折了右臂,还遭遇了一场刺杀。

那日我赴三皇子戚泽尘邀约,去马场兜游,那是世家公子哥才能进的地,宋勋身为暗卫,便被拦在了场外。

这一拦不打紧,没人救我了。

我胯下的马忽然发了疯,在场中乱窜乱撞,事发突然,所有人都毫无防备,我非常不幸地被狠狠甩飞,那一刻我没听到戚泽尘惊慌失措的叫喊,脑中飞快闪现过的,是宋勋敏锐矫捷的身影。

但没有谁能从天而降将我接住,因为宋勋不在。

我摔滚了数圈,从地上颤巍巍地爬起来时,右手臂便抬不起来了。

额头渗出冷汗,我痛到想死。

随后,我看到数十黑衣杀手从暗中窜出,持着明晃晃的刀剑,对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刺去。

御林军紧急列阵,场中顿时乱作一团,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们吓得花容失色,顾不得平日的矜傲和雍容,提起裙袍慌乱逃窜。

但有黑衣客发现了藏身在帐篷后的我,顿时凶神恶煞地迎面砍来,我头皮一麻,明晃晃的大刀在我眼中无限飞近时,一道挺拔身影忽然出现,伴随着一道刀戟相交时的嗡鸣。

是宋勋。

他三两下将人解决,旋即俯身来扶我,眉宇间还有未褪去的紧张与慌乱,显然是硬闯进来的。

许是我的目光过于依赖,他顿时几分无措,漆黑的眼眸一垂,白皙修长的脖颈上,喉结一滚,低沉的音色分外好听。

属下来迟了。

不迟,他来的总是如此及时。

其他公子们都只是受了些轻伤,只有我肱骨错位,需得静养百余天。

那夜我爹回府后,连公服都未换下便直奔我房间,看到我高高包起来的右臂,爹的脸色沉重得我都不太敢看。

最终爹用眼神示意宋勋出去,同宋勋说了些什么便离开了。

此事震惊朝野,天子脚下对贵公子们公然行刺,且被抓到的刺客们尽数咬舌自尽,有预谋有组织,幕后之人还真是嚣张胆大。

圣上大怒,宫内宫外,下令全京彻查。

后来我的日子便清闲了,因着我的手不能动,我便命宋勋代笔。

当然,只是让他代写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情报,给戚泽尘汇报上去。

宋勋的字,虽没有我爹那般狷狂俊逸,但也算规整,明显看出,他曾练过。

如此,我不由得好奇起了宋勋的身世。

日子闲虽闲,但总归无趣,还丢了自由。

只因我的暗卫,不苟言笑的宋勋,竟约束起了我的生活起居,不给饮酒,不让乱动,按时吃药,按点作息。

我若拒绝,他便用那双黑梭梭的眼睛盯我,虽不对我用强,但那双好看的眼睛,会说话,会吃人,能将我盯得心底发虚。

总之,他倒像翻身做主,管束起我来丝毫不留情面。

连我的小婢女都有些看不下去。

板正,太板正。

戚泽尘来相府总是偷摸来,提前不给通报。

所以他来看望我,却意外地看到了宋勋俯下身,躺在仰椅上的我昂头与宋勋耳语错位的那一幕。

他以为我二人在相吻。

三皇子当即红了一双眼,将他带来的那笼糕点恶狠狠地摔在我们面前,糕泥横飞,溅得稀碎。我们都被吓一跳,随后他上来拽住宋勋的衣襟,指节收紧,拳拳皆朝脸上锤去。

这位三皇子不像皇子,倒像疯子。

我右臂动弹不得,厉声呵斥住手,可疯子不听。

好在宋勋身形敏捷,挨了两拳便挣脱掣肘,从窗子里跳出去了。

这三皇子实在太过无理取闹,我只不过是秘密吩咐宋勋办一件很重要的密事,才让他俯下身。

可我的一番解释,却惹来戚泽尘狠毒的一记眼风。

送走戚泽尘那个疯子后,我去找了宋勋。

他抱剑倚在廊柱前,斜阳在他周身晕出一圈金黄,越发显得他挺拔俊郎。

好看的嘴角处一片青紫,高高地肿起,宋勋却仍面无表情,将情绪隐藏在眼底。

我递给他一瓶金疮药,代戚泽尘向他道歉,可他没收,直勾勾地看了我半晌,神情最终有些失望。

我的心突地一跳。

僭越了,他该是谢恩,不该是失望。

锦衣卫办事效率与三皇子的密网旗鼓相当,蛛丝马迹中追溯往年密事,找到一丝丝线索便顺藤摸瓜,终对京中刺杀一事隐隐有了头绪。

在入冬之际,他们将所查结果奉给天子,与此同时,手下的暗网也递给我一份密闻。

疑是与云将军的旧部有关。

八年前,战功赫赫的云将军,被朝中敌党构陷谋叛之罪,并伪造了假证。

天子大怒,不知是惧其功高震主,还是对其兵权早已觊觎,此事草草断案,满朝哗然,云将军同生共死的旧部的不满之声也被强势打压。

云将军被斩首示众,家眷发配边疆为奴,永世不得回京,但在流放途中却遭仇家报复,云家上上下下三十几口中,只有一人的尸体未寻到。

云将军的幺儿,云婴寻。

瞧着如今这形势,大有可能是这号人物,当年没死,如今回来找仇家算账来了。

事发那年,戚泽尘十四岁,我十二岁,纵然久居深闺,但对此亦有所耳闻。

云将军最大的敌党,是当年的少傅,卫丞相的胞弟。

我的季父。

如今的三皇子幕僚。

他们做那一切是为三皇子铺路,戚泽尘便是不动声色间使满门无辜丧命的罪魁祸首。

所以刺客要杀首选戚泽尘,其次是我。

此事令人头疼,好在宋勋为我护佑,不知日后若遇到那将军之子的刺杀,他带着我还能不能有个胜算。

风平浪静下暗朝汹涌,整个京城便在这样的局势下迎来了喜庆的新年。

鞭炮齐响,烟花漫天,我在酒楼包了个雅间,拉宋勋去喝酒,没料到他不胜酒力,一壶酒没下肚,脸便红得不成样子,手撑着额头,平日严肃的眉眼微眯,在明亮烛光的照耀下,他的眼神氤氲朦胧,似睡非睡勾人极了。

算起来,宋勋也跟了我近三载。

这三年间,他长高了不少,眉眼俊俏棱角分明,肩体骨架亦长开,功夫越发精进,人也越发沉稳。

脱去那身暗卫服,那张白似玉的脸,以及一身浑然天成的雍容气质,若放在世家公子哥中,也毫无违和感,甚至耀目出挑。

如渠中月,山顶云,干净,美好得不成样子。

撑起下巴观赏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庞,我的心脏格外突兀地一跳。

瞬间清醒。

摇了摇脑袋,一声低笑,我在想什么呢。

纵然心中抗拒,但我还是精心挑选了一柄宝剑,送给宋勋作为新年之礼。

宋勋收到时,一声多谢中是掩不住的喜悦,我昂头看他,他眼中的炙热来不及敛起,便直直地撞入我眼底。

我的心脏又不受控制地一跳。

那一瞬间我二人相对尴尬竟又隐隐欢喜。

没几日后,那把宝剑便出现在了戚泽尘那里。

他不仅从宋勋那里抢过来,还甚是得意地来丞相府找我明炫。

乌黑的眼眸一转,他看着我笑了笑,是把好剑。

只是,他露出那副睥睨的神态,一字一顿地轻轻说,念念,你不该让它蒙尘。

那一瞬间他眼底黑暗扭曲丛生,显得病态阴险。

他看向房外宋勋守着的方向,说,让他离开你。

他的嗓音温温和和,嘴角的笑意冰冷。

随着戚泽尘的视线望去,宋勋抱剑站在外面,风扬起他高束的发,他的身姿精瘦挺拔,英姿飒爽。我一瞬怅然,随后敛下眸,不动声色地攥紧茶盏,好,我让他离开。

我并非愚钝,少年已长成,虽沉默寡言,但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却含情,过于炙热的眼神我也能察觉,抱剑倚在角落的挺拔身影我再也无法忽略,用多次的视而不见来回避,却丝毫不见成效。

有时候陷入深深的疑惑,很想问问他为什么。

我这样善用人心的凉薄人……他是瞎了眼吗。

而我,又何尝不是?每每夜深人静,压不住的思绪便会疯长乱窜,在想要与不能要之间挣扎。

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,芳心萌动是人之常情,成大事者,儿女私情乃是大忌,及时止损才是正解。

如今,戚泽尘迫我作出决定。

宋勋冲进书房问我为什么。

那是他三年以来第一次问我为什么。

我头也不抬,继续翻阅手上书卷,淡淡地说:我不再需要你了。

他不信,双手撑在我桌前,定定地注视我,一眼窥破真相,谁在逼你?

面对着那张白玉似的干净面庞,我心跳如雷,还是故作镇定,对他予以嘲讽地笑了笑。

宋勋,只是我,不再需要你了。

我命人把他的东西扔出相府,他被下人们推出朱红大门外,我站在门内,双手笼在袖中,居高临下地望着他。

围观百姓们议论纷纷。

这是对他的羞辱,我希望他能记住,不要再靠近相府一步。

但我却没从宋勋脸上看出任何愠怒,他脊梁挺得笔直,静静地昂头看我,用那样不解的神色。

喉头滚了又滚,他终是只字未言,弯腰一一捡起他散落的物什,随后不卑不亢地朝我作了一揖。

长大之后,他身上总是隐隐流露出一种高贵雍容感,似与生俱来,纵使身着黑衣,但只要整个人往那儿一站,超然脱俗的气质便会引人注目。

与他此刻的磊落相比,我倒像是个嚣张跋扈的恶人。

我的心口蓦地一疼,险些没绷住情绪,忙故作漠视地转身,不敢看着他离开。

原来割舍是那么痛。

夜深人静后,房顶上轻微一响,我便知道,他来了。

我知道,我从来都知道。

他每晚都会在我房顶守两个时辰,默默无闻,风雨无阻。

我之前经常做噩梦,会在梦中呻吟着醒来,后来噩梦做得少了,每一夜觉会睡得踏实安心,因为知道有他在,因为知道他不会离开。

而此刻,我坐起身,忍住心中强烈的喜悦与挣扎,一声厉呵:谁在上面!

默了片刻,房顶上轻轻一响,衣袂卷风声飞快远去。

明知他已走远,我还是固执地挑灯出门察看,漆黑夜色下,房顶空无一人。

有一刻任性地希望他忽然出现在房顶,深情地望着我说:我不走了。

想到此,我忽然咯咯笑出了声,夜风太大,吹得我眼眶发涩发疼。

我,卫念,还不能疯。

后来我没有再雇佣暗卫。

朝堂局势波谲云诡,太子意外薨逝,东宫之位多年空悬,而如今老皇帝身子大不如前,隐隐有了立定未来储君的苗头,二皇子与三皇子不再韬光养晦,各党派明面上的争锋愈烈,朝中局势一时紧张起来。

爹忙得昼夜颠倒,我也越发繁忙,只身一人去醉春楼交接消息,但我这几年私下树敌众多,那一晚我回宅院晚了些,便被他们钻了空子。

皎皎圆月下,一地清寒,悬挂红灯笼的大街上,行人寥寥无几。

望着拦路的那几道高大魁梧的身影,我站定一瞬,而后不假思索地拔腿就跑。

大街上三两行人纷纷避开,但他们很快将我包围,毫不留情地拔刀冲来。

我以为我会命丧那夜,可没有,宋勋救了我。

一片混战中,他只身前来,从房顶一跃而下,一脚踢翻了从背后偷袭我的黑衣客,那张熟悉的面容上,浮现出我从未见到过的震怒。

将最后一个人打倒在地后,宋勋不顾礼别地一把抓住我的手,拧着眉上下探看,声线低沉,紧张地询问我伤到了哪里。

我只怔怔地盯着他抓紧我的手,随后他也反应过来,沉默地将我松开,退后一步,甚是知礼地作了一揖,失礼。

他护送我回相府,走在我后面,与我隔着几步的距离,一路的气氛冰冷又沉默。

到了相府门口他便驻足,我一脚跨进大门时,他又忽然出声唤我,阿念。

声线低磁,语气却很轻,在夜风中出乎意料的好听。

我浑身一颤,这还是他第一次唤我,阿念。

我背对着他,安静地等待他接下来的话,可他却什么都没说。

后来只要我一上街,便能够远远地察觉到宋勋的身影,他在暗中默默地保护我,明知道没有结果,可他还是义无反顾。

天底下,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。

况且,他这么聪明,怎会做如此得不偿失之事。

故而天气晴好的一日,我去了一趟酒楼,选了个极好的厢房,慢慢饮茶等宋勋前来。

果然,两三个时辰后,宋勋不放心地夺门而入。

在看到我安然品茶的那刻,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深深一凝,转身要退出去时,我叫住了他。

宋勋回头注视我,眼睛慢慢亮起来。

微风过窗,将悬挂在窗边的风铃吹的叮当响。

我放下茶盏,拨开莲裙起身朝宋勋走近,咄咄逼视地问:这么多日以来跟着我,你到底有何目的?

听闻此话,宋勋脸色猝不及防地一变,飞快垂眸,我蹙起眉头,还没来得及多想时,他便已轻轻执起我的手,我颤了颤却被他用力抓住。

或许是因为他一无所有,所以总是比其他人多些不顾一切的勇气。

他微微低头,无比虔诚地,深吻在我的手背上,呼吸温绵,密长的睫毛阴影打落,白净的脸庞光影分明。

心口猛地一疼,我心绪大乱,胸口开始剧烈地冲击跳动,眼眶不由自主地湿了,我二人近在咫尺,那一刻我那么想要拥抱他,想肆无忌惮地拥入他怀中。

可是我不能。

放肆!

我深深闭目,用力抽回手,可我嗓音沙哑,早已丢掉气势。

长久的沉默过后,宋勋略微躬身,平视我的眼睛,阿念,让我保护你。

语气极轻,却不容反驳,他开始不再询问我的意见。

或许是察觉到了我身处的危险处境。

想来好笑,当初,同我讲尊卑有别的是他;而如今,不顾尊卑有别的,还是他。

后来我便默许了宋勋跟着我。

直到戚泽尘亲自找我聊叙,这份心安被彻彻底底地打破。

京城中戚泽尘的眼线众多,宋勋每日对我暗中护佑,亦未逃过他的眼睛。

戚泽尘说他对我如此纠缠,定另有其图。

念念,这个人不可信,他活着,将来必会是个隐患。

成王府中的八角亭里,那只笑面虎脸上失了一贯的平和伪装,促狭着,一步步逼近我,念念,好的谋略者应当理智淡漠,不该被情感所羁绊。

所以,他忽地大力叩住我的手腕,将一瓶毒药塞到我掌心,低头抵住我额头,用极其暧昧的姿势,毒蛇般的口吻轻轻蛊惑,念念,杀掉他。

我二人近在咫尺,呼吸相互缠绕,他周身戾气招摇,一身格格不入的锦白长袍,浓郁的贵人香气味刺鼻。

念念,丞相府对我忠心耿耿。戚泽尘见我不答,冰凉的指腹划过我的脸,游到下巴,随后捏住一抬,阴冷的眼神自上而下逼迫着,你更当如此。

我心泛抗拒地捏紧掌中药瓶,却被迫与他对视,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,三皇子,竟要我亲自下手以证忠心吗?

他长眸微眯,念念若不舍得,我可以帮你。

不必。我面不改色地拂下他的手,盯紧掌中瓷瓶,一个暗卫而已,三皇子只需静待事变,届时,我会如你所愿。

我如此痛快答应出乎他意料,他直直盯着我,妄图从我表情中窥探到什么。

影影绰绰的花丛间,有道鬼祟身影悄然离去,我瞥去一眼,顺势用力将戚泽尘推开。

他也没怒,扶靠在凭栏上,嘴角噙着一抹冰冷的笑,很好,念念,不要让我失望。

他疯了。

戚泽尘疯了。

但他应该知道,我向来不怕被谁威胁。

入夜,我邀宋勋入京郊宅院。

弓箭手伏在墙头,戚泽尘说若是我不忍心,弓箭手便替我下手。

宋勋似是有所察觉,一进院门时微微侧目,也只一瞬犹疑,他便毅然决然地走进来。

小宴设在院中,红灯笼挂了满树,流光溢彩,周遭一片晕红。

我不动声色地给宋勋斟酒,可宋勋那么快,没等我阻止他便一把夺过,昂头饮尽。

我瞪大眼,愣在他对面。

烈酒入喉,宋勋侧头呛咳了好几声,白玉似的面皮红了一大片。

随后他又伸手抢过我手上的白玉酒壶,眼中氤氲几分水汽,又因着那张白中透红的脸,像极了叫人欺负了的小可怜。

他一直在自顾自地倒酒喝,没说几句话,但说出来的,句句留恋,句句像遗言。

我不由得想,他可能猜到了什么。

宋勋很快不胜酒力,撑着额头伏在桌上,努力抬眼看我,阿念。

这一声带着深深的眷恋,随后是他轻轻的叹息,药效是不是已经发作了?

一语如雷贯耳,我一瞬怔愣,险些将手边的酒杯碰掉。

他知道……原来他都知道。

宋勋脸颊酡红,眯着眼睛,平日板正的人儿,此刻嗓音低磁暗哑,无比撩人。

我知道你是被逼无奈,我不会让你为难。话说着,他艰难地撑起身子,扶着桌角走向我,醉眼朦胧,弥留之际……我可不可以,抱一抱你?

一把嗓音低沉夹杂叹息,这时候了,他还无比尊重地询问我的意见。

那一刻心中寒冰渐碎,我昂头怔怔地同他迷蒙的双眸对视,忽然呛笑着落下泪来。

怎会有这么傻的人?

宋勋眉头一紧,顿时有些不知所措,蹲在我面前,抬手想给我拭泪却还不忍逾越。

他眼中泛起心疼,别哭啊。

随后他身子一个不稳,笨拙地坐在石桌脚下,侧过脸去,用手撑着额头。

片刻后,他低着声说,我死了,不要哭。

灯笼在他周身晕出一圈红影,侧对我的脸庞轮廓分明,细密的睫毛垂落,他的喉头一直在滚动。

他可能觉得自己已经不行了。

他再如何稳重,也不过十九岁。

十九岁面对生死抉择,这不应该是他承受的。

我挪坐到了他身侧,胳膊肘捣了下他,如实相告:宋勋,酒里没毒。

只是酒劲上来了而已。

宋勋耳朵瞬间一竖,不可置信地转过脸来,嘴唇哆嗦着,眼中的醉意都清醒了几分。

是戚泽尘要杀你,因为我的原因。

他颤声追问什么原因。

我毫不犹豫地说,他察觉我在意你。

那瞬间宋勋像忽然被震碎,瞳孔缩紧,眼眸逐渐清明,其中隐晦退去,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,你说什么?

我说,宋勋。我叫住他的名字,泪眸闪烁地捧起他滚烫的脸,一字一句扬唇,我在意你。

戚泽尘那般逼迫,成功地让我把态度挑明:我要护着宋勋。

那戚泽尘……

所以,接下来你和我要面对的,将是无法估量的腥风血雨。我一本正经道:宋勋,日后,我便靠你保护了。

他依旧感觉如梦似幻,长眉一竖,极深沉的一个字,好。

两个字,放心。

我无比依偎,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地拥入他怀里,重复道:宋勋,莫要负我。

我是动了真情,我希望他,亦是如此。

宋勋将我揽紧,下巴抵在我头顶,喉结滚动,定不负你。

我眼神晦暗,笑了,不过,今晚你便放心,外头那些,已被人处理干净。

我在京城暗中培养的几千杀手网,倒也该派上了用场。

翌日一早,我被爹急召回府。

宋勋料到与昨夜事有关,要与我一同前去承担后果,我坚决不同意,他只好妥协,一路护送到相府门口。

进了相府,小婢女一脸惶恐地带我去见爹,我便知道,爹已知晓我昨夜干的事了。

爹立在厅堂之中,背对门口,身姿挺立,气势低沉。

我心怀忐忑地走上前去,拱手,一声爹叫出一半,爹忽然转身,扬手抽出一巴掌。

耳朵一瞬嗡鸣,火辣的刺痛从脸上传来,我蒙了一蒙,随后咚地一声跪下。

爹双目圆瞪,脸色铁青,胡子被气的翘起,宽袖下的手掌直发颤。

我问:爹,您的手疼不疼?

爹一口飞沫狠狠地啐在我脸上,孽畜!

我挺直脊梁,掷地有声道:我并未背叛三皇子,我只是在救我心上人……

啪!

又一巴掌。

爹手指我鼻子,气的发颤,三皇子与你青梅竹马,自幼相识,你如此做,将三皇子的颜面置于何地!

我侧偏着脸,嘴中溢出腥甜,咬紧牙,心中生出些逆反的倔强来。

那只不过是利用!我眼神锐利,倔强地昂起头,爹,帝王家最无情,在戚泽尘眼里,儿女私情终究比不上滔天权势。

爹眼睛一瞪,扬手还要再打,我梗着脖子,不缩也不避。

那一巴掌便颤在了半空,最终没落下来。

爹比我更懂。

爹背过身去,沉默良久,才缓缓叹出一口气,声线苍老浑浊,二皇子若登基,首先要铲除的,定是相府。我已为三皇子筹谋多年,大势已铸,相府,早已无退路。

女儿啊。爹摇头,略带威胁地叹息:早些放手罢,否则,对你,对那孩子,都没好处。

一语拨起我心头警弦,我瞪大眼,怔怔颤着,嘴唇嗡动了好久才道:是。

起身,一步步地往外走,指节逐渐收紧,我的眼神越发冰冷。

爹没老。

爹从不会老。

爹的眼里,还是那样容不下沙子。

我一出相府,守在暗处的宋勋风一样飞跃出,停在我面前不远处,他看到我微肿的脸,不由得蹙眉,眼底似有薄痛溢出。

入了院,我刚一下马,整个人便被他拉入怀中,淡淡的清冽松香环绕入鼻,他的胸膛宽厚温暖,我埋头进去,唯有此刻才感到片刻心安。

宋勋,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,日后,你万不可负我。我闷闷出声,在他怀里昂起脸看他。

宋勋颤着手抚摸我肿起的脸颊,眉头紧锁着,眼里除了自责,还有一些别的东西。

他又心疼又宠溺的模样勾人极了,我深看他的眉眼,固执地索求他的诺言,宋勋,你不准负我。

他的眼睛炯炯有神,密长的睫毛微颤,三个字的回答坚定有力,绝不负。

可我,却看不清他的真心。

该来的避不掉。

三皇子在百忙之中,递帖给相府,邀我赴成王府一叙。

宋勋不同意我去,他担心我会被戚泽尘怎么样,我反而更担心他,我不在时,那些人会对他下杀手。

担心无用,拒绝亦无用,相府必不会违抗三皇子之命,我便以丞相千金的身份,盛装轿辇去了成王府。

爹最后送别的眼神颇为哀惜。

就像是,我回不来了那般。

宋勋则一直暗中护佑,直至消失在成王府四周。

熏烟袅袅升腾,我在古色古香的房中等候。

门吱呀一声,一道挺拔身影走进,戚泽尘今日穿一身黑红花纹相织的长袍,长发散落肩头,与他往日淡青色的打扮大相径庭。

房中婢女依次退出,戚泽尘直直地看着我,信步走近,面容淡漠,看不出来什么表情。

我起身,低头,恭敬地对他行礼,可话还未说一半,他猛地抬手,修长有力的手指瞬间握住我细弱的脖颈,将我狠狠按在椅背上,满头珠翠碰的叮当响。

我感到呼吸瞬间被掐断,皱紧眉头双手双脚扑腾。

戚泽尘俯身逼近,眼底的熊熊怒火开始燃烧,咬牙切齿道,念念,你做得好啊,非要在这时给我添堵。

他应当恨得想掐死我,额头上青筋暴起,但见我满脸通红的样子,他手臂一用力,狠狠地将我从椅上摔在地面。

这个心狠手辣的魔头。

大口呼吸着,我伏在地面咳嗽,戚泽尘便站在我面前,居高临下地冷眼瞧着。

片刻后,他俯身蹲下,冷声启唇,暗桩之首不必再做了。

意料之中,我视线向下,没多少情绪反应。

但他忽然捏住我的下巴,迫我看向他,微微促狭道,念念,为什么?

他眼神中带着无尽的威慑,似乎在劝我好好说,可他明知答案还非执拗地问我为何。

呵。我回之讽刺一笑。

捏住我下巴的手微微一松,他冰凉的手指在我脸上游动,定定地看向某一处虚空,是酝酿风暴雨前的浪静风平,念念,你不乖了,你以前可从不会忤逆我。

我头皮发麻,用力拍开他。

那瞬间他的眼神骤暗,波涛汹涌瞬现,下一刻他的手自我颈侧穿过,大力抓住我的后颈迫我仰视,而他像发了疯一样,你看看你在做什么!你我自幼相识,从前无话不谈,如今便如此生疏了吗!

不,我们从来都没熟过,用共同利益互相绑定,你还指望我用真情吗。

见我不答,他神色更为晦暗,压了压嗓音,你怎能不信我!我说了他并非善类,留着必是个祸患,既然你下不了手,那么我来好了!

最后一句落下,我心中警铃大响,下意识地抓住他手腕,也像疯了一样:你敢动他试试!

戚泽尘一瞬怔愣,受伤般颤了颤,随后目色愈寒,越发险恶地说,你的底牌,不过是一个几千人的暗杀营,你以为你在暗中经营,我便不知晓了吗?

我脑袋嗡地一声,心底一下落空,可他却越发用力地把我薅紧,都快拽到他眼前,他们为何那么忠心听命于你?若非为了你背后的浩荡皇势,他们又怎会听命于你!

我眼神闪躲,发愣片刻后顿悟:是你——

是你在暗中操控!

他邪恶地笑了,所以,念念,你要记得,除了我之外,你一无所有。

我低头,深闭上双眼。

我们都需要冷静冷静。

戚泽尘似乎很满意我这样的反应,得逞般起身,似成功报复,痛快地高声道:在我成王府好好住几日,没我的命令,你哪也不准去!

意料之中。

戚泽尘将我软禁在了房间里,他派婢女送来的饭菜,我都乖乖吃下。

直到第三日傍晚,我二话不说,用尽力气将婢女端出的碗盘打落一地。

婢女吓得战战兢兢,连忙跪地伏首。

我颓弱地支着额头,闭目轻声道:莫怕,你回去告诉三殿下,我有要事寻他,若他不肯见我,你便说,事关他生死。

婢女一听,又浑身战栗地咚咚磕头,说此乃大不敬,求我饶过她。

啰嗦。

就在我语态平静地说出威胁婢女生死的话时,门口一声轻咳传来,我微微睁眼,便吩咐那浑身战栗的婢女退下去了。

戚泽尘向着光缓步走来,他一只手背在身后,白色长衫竖直垂落于长靴前,双眸晦暗地将我盯紧。

不要想着逃,他在我面前站定,嗓音冷漠,念念,你逃不掉的。

我撑着脑袋略略歪头,我没打算逃。

没有宋勋那身上天入地的本领,我这三脚猫功夫,根本逃不出这看守森严的成王府,反而会愈发激怒戚泽尘,因此对宋勋更加不利。

许是在他眼中我的反应极为反常,他阴沉的目光死死笼在我身上,细致入微地上下打量。

戚泽尘,咱们来做个交易吧。我坦坦荡荡地昂起脸,平静道:以我手上的情报。

如果只拿一个几千人的暗杀营做底牌,那就不是我卫念了。

不要把所有的鸡蛋,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,这还是爹教我的道理。

戚泽尘微微促狭,我摆摆手,示意他俯下身。

戚泽尘犹疑一瞬,后俯身而来,我便昂头与之耳语,戚泽尘的脸色渐渐的变,在我话音落下时,他猛地掐住我的脖子,眼珠圆瞪:念念,你在威胁我!

我挑眉,艰涩地勾唇,三皇子,你别无选择。

戚泽尘将我甩在桌上,毒蛇般看着我咬牙切齿道:念念,你够心狠,竟拿相府的生死存亡来保一个人的命。

我只是笑了笑。

爹也知此事,离开相府后我的人便已告知于他,只是让爹不要对宋勋轻举妄动。

而入成王府,不过是趁机向戚泽尘和盘托出,抓着束约戚泽尘的筹码,来保宋勋一命。

我想,我真是疯魔了。

呼啸夜风中,我与戚泽尘房内秉烛夜谈。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堪称精彩,最后恍悟般压下眉,原来,他的身份,你一早便知道。

早?也不算很早。

烛影晃动,映落到他眼底一片幽深,我拿起剪刀剪断一段烛芯,慢悠悠地说,接下来逼二皇子动手,三殿下该如何做,便不必我明说了吧。

事后,皇位归你,他归我。那一瞬间我抬眼,与他针锋相对地明确交易。

此话一出,戚泽尘眼底瞬间骇浪翻腾,再也看不透我般几经变幻,最后被迫压住心中的怒火,声线凉凉:念念,难道你不怕他知道真相后会恨你吗?

我摇摇头,别有深意道:此事,是殿下您暗中安排的,与我无关,不是吗?

戚泽尘盯着我,像在盯一个怪物,良久后,他眼底泛出淡淡的冷笑。

念念,你果真叫我,刮目相看。

戚泽尘终将我送回相府。

风光地去,奢华地回,惹得不少京贵女儿家嫉妒眼红。

相府门口,掀开马车帘子的那一刻,我目光穿过一众簇拥仆侍向四周望探,终于在不远处一个角落里看到宋勋的身影。他站在别人家门前廊柱后,半掩着身子,神情忧虑地望过来。

与他视线相对的那一刻我敛眸,心中悬石落定,搭过婢女相扶的手,提裙入了相府。

晌午,三皇子请旨将我赐婚给他的旨意浩浩荡荡地来了相府。

所有人呼啦啦跪了一厅堂,我伏地接旨,额头叩地,心中暗自冷笑,戚泽尘,还真是急不可耐啊。

喜讯仿佛插了翅般,一时间在满京城传的沸沸扬扬。

一整个下午,来相府贺喜送礼之人络绎不绝,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昔日的小姐妹来看望我,我也失了礼节闭门不见。

这个时候,我应当让宋勋知道,我伤心欲绝,身不由己。

夜深人静时,我抱膝坐在榻上,桌上烛火晃晃悠悠。

忽然间窗户轻微一响,有个人影嗖的一下跳入,一个闪身到我面前,拉住我的手腕便道,我带你走。

宋勋。

他一身夜行衣,身姿精瘦挺拔,白玉似的脸庞上,入鬓长眉微蹙,漆黑眼眸深不见底。

我冷着脸不为所动。

他声线一颤,阿念……

匕首在广袖中滑出,他闪躲的快,只被划伤了手腕。

血珠,啪嗒一声坠落在地,溅开一朵鲜红。

阿念……他震惊地望着我,神情是掩不住的受伤。

我也将他望着,脸上的冷漠慢慢散去,直到眼中蒙上一层水雾,我将匕首咣当一声扔在脚底,含泪哑声道:戚泽尘拿相府要挟我杀你,可我舍不得了。

我擦去眼角的泪,端正姿态背过身,冷漠道,你走吧,离开京城,走得远远的,再也不要回来。

我希望你乖乖听话。

沉默半晌,他还是那句执拗的话,阿念,我带你走。

盈盈烛光中,宋勋扳正我的肩头,他的面庞棱角分明,眼神坚忍且执拗。

阿念,跟我走。

我眼神挣扎,最终落下泪来,我走了,相府怎么办?

我爹怎么办?

他见不得我哭,凌厉的长眉心疼地扭起,略粗糙的指腹轻柔地为我拭泪,原先打晕我将我带走的念头也被打消,哄小孩一样拍抚我的背,阿念……

他欲言又止,根本不舍得对我动粗。

我忍不住地拥进他怀里,泪水湿了他衣襟,我不能走,你能明白吗?

他用力将我抱紧,脸颊贴紧我的额头,嗓音沙哑低沉的一声。

我懂。

如果十年前没有那场震惊朝野的事端,我想,宋勋如今应当是冠绝一世的翩翩贵公子。

可命运无常,折人雅骨,断人命路。

云将军幺子,云婴寻。

十年前,九岁的他在仇家屠戮中死里逃生。

七年后,爹在暗卫营中收了一批少年。

密训三载后,宋勋脱颖而出,被爹选为最合适的暗卫人选。

他聪明,坚忍,知进退,守礼度,功夫高强,心思深重,即使命运天翻地覆,他也不卑不亢,不屈服地同它斗争。

他来到了相府,有了绝佳机会,他要为当年的云家沉冤昭雪,要借我这个暗桩之首的身份收集三皇子的罪证,他要让仇家得到报应。

二皇子的幕僚果真聪明,借他的执念利用他,让他成为储君斗争中的一颗棋,一柄刀。

他们不以为意的谋算,赌上的却是他的全部。

他们不在意,可我心疼。

那一晚在成王府,我告诉戚泽尘,二皇子派细作潜伏在相府,搜集我爹与三殿下合谋的罪证,现已在京都准备收网扳倒相府,拉三殿下下水。

当然,我这个曾经的暗桩之首也不是没用处,他们搜集到的,都是我想让他们知道的。

除此之外,我在京中各处留足,拟下了一份与之相对立的证据,二皇子只要将伪证上奏给皇上,皇上必会密查,届时我只需让我爹将证据公之于朝廷,佐以三殿下幕僚的暗中帮衬,二皇子伪造假证诬陷重臣,觊觎皇位残害手足的勃勃野心便坐实了,三殿下只需置身事外,登基之路便可畅通无阻。

我把真正证据交出来的筹码是,放我和宋勋离开京城。

戚泽尘抓着我的衣襟恶狠狠地问我,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,要你这般疯魔!

为何要这般疯魔?

我眼神一瞬涣散。

没拥有的总是向往,身居高位又被桎梏,我自幼生活在尔虞我诈的人情世故中,见惯了世态凉薄,对三载来他细微的陪伴与护佑秉持不住。

一旦动心,便必是用情至深。

可我知道他压在心底的仇恨,查到他在暗中的动作,一直以来他的示好点到为止,进退有度让人欲罢不能,他想借此抓我的心,利用我进一步筹谋。

我与他逢场作戏却偏偏动了心。

他想搜集的还未得到,故而那一晚入小院,他是拿了命在赌,赌一直以来我对他生出的感情,我要他赢,也要他的心。

他非铁石心肠,我看得懂让他承诺时他眼底的挣扎与妥协。

他若对我无心,为何要挣扎难过。

宋勋也对我动了情。

今晚他不顾一切地想带我走,那是因为他知道。

他搜罗的是三皇子与大臣勾结欺瞒君上的重罪之证,相府将会被满门抄斩,戚泽尘也会备受牵连,届时二皇子若登基皇位,三皇子必是死路一条。

因为他知道这些,所以他非要带我走,他想救我一命。

他既已向我走出这一步,那么刀山火海我也要奔向他,死生不顾。

可我不能置相府于不顾,他也不能弃仇恨于不顾,他若不退步,那么我来筹谋,保住相府,维护这场动人的感情戏好了。

自那以后,我便再未见过宋勋。

姨娘开始为我张罗做嫁衣,更为下人们涨了一倍的工钱,整府都沉浸在喜悦的氛围中,只有爹,情绪每日阴沉,见到我也不给我一个好脸色,一句话也不同我说,连个巴掌也不再赏给我。

我知道,他在气自己养出了个白眼狼,为了保住一个男人的贱命,不惜以整个相府的生死来要挟。

可是不这样做,以爹毒辣的手段,是绝对不允许宋勋成为我的牵绊。

我只是,想保住相府也保住宋勋而已。

是我不孝,不得已离经叛道守住自己的光,根本不配为人子女,等二皇子事败后,宋勋执念了去,我便带他远离京城,再也不碍爹的眼。

眼见婚期越来越近,二皇子果然坐不住了。

他果然密奏了三皇子与我爹勾结的假证,圣上大怒,御林军当天浩浩荡荡地围了成王府以及丞相府,而后,爹带着我事先备好的案据,在御林军的押送下,临危不乱地进宫面圣。

此案牵扯朝中大半官员,其中的弯弯绕绕错综复杂,圣上躬亲密查,满朝文武惶惶待之,数日后得见分晓,二皇子的假证被戳破,事态的出奇反转超出二皇子预料,满心盛盈被一道治罪的圣旨冷冷泼灭。

二皇子一夕之间倒台,背后武将的兵权要被尽数缴收,在朝中的党羽势力几乎被连根拔起,尽入大狱。

得知消息的我,即刻派人暗中联络人马,准备用点手段去狱中救离宋勋,可就在我启程去拜访官员时,戚泽尘的心腹拦住了我的马车。

他不顾我的抗拒,将我抓入了宫,美曰其名保护未来王妃。

我不禁在想戚泽尘又在想耍什么花招。

可我没想到,二皇子被逼急,竟然谋反了。

漆黑夜幕中,宫门口火光冲天,烧杀声连绵不绝,二皇子同其幕僚武将对宫门展开强攻,戚泽尘带兵救驾,还顺带把我带到了城墙上。

夜风吹得衣袍呼呼作响,戚泽尘一身银甲,背着手,冷漠地下令放火箭,随后宫门大开,众卫军士气高涨地呼拥着杀出宫门。

此事戚泽尘早有谋划,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。

月色朦胧,入眼尽是血色,刀戟刺穿血肉的残忍声音伴着风声呼啸入耳,一片混战中,一道熟悉的身影忽然将我的心死死揪住。

他脸上溅血,目色阴鸷,一身黑甲满身杀戾,掌中一柄染血冷剑杀气腾腾,所经之处鲜血喷洒,锋不可当。

一颗心为他紧紧悬起,我不知不觉地攥死掌心,探头盯紧他的身影,时刻紧张他的安危。

身侧戚泽尘的眼神越发冰冷。

好在宋勋功夫高强,无人伤得了他。

可他那凌厉杀伐的神态,在不经意间看到我的那瞬间骤然一僵,掌中锋剑一停,鲜血于空中飞溅。宋勋愣愣地同我遥相对视,慢慢地睁大眼。

那一刻我下意识地想避开,却被戚泽尘用力掣住动弹不得,我顿时明白了,戚泽尘把我带到这里,是想要在宋勋面前揭露我的真面目,他想要宋勋厌恨我,他在报复我。

我的心不由得一揪,转开脸不忍心看宋勋露出恨我的表情。

可眼角余光中,我却看到,宋勋像被发现做了错事的小孩,瞬间慌乱无措,满身杀伐戾气小心翼翼地收敛,朝着我的方向下意识走出两步,有些不知所措。

晃晃火光映得他身上光影分明,他眼底的光明明灭灭,还略有闪躲。

原来他怕我知道他的真相,他怕我会因此恨他。

我也怕,我更怕他恨我。

可变故来得猝不及防,刀光血影的乱战中,有支泛着冷光的弩箭,对准宋勋的后心,嘣地一声破弦而发。

脑袋一嗡,我的表情瞬间被撕裂,宋——勋——

宋勋摇摇晃晃的身影在我模糊的泪眼中缓缓跪倒,我疯了一样拔出戚泽尘的佩剑,狠狠挥开阻拦我的人,死不要命地冲下城墙,杀入重围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宋勋。

看到他满身鲜血,却仍苦苦支撑的模样,我的心被撕裂地疼。

之前都是他救我于水火之中,这次,换我救他。

二皇子兵败伏诛,造反士兵尽被屠戮,一夜之间宫门血流成河,尸堆成山。

三皇子救驾有功,老皇帝经此一战,身心受损犹如残年风烛,斟酌之后立下诏书,三皇子为未来储君,选定吉日举行立储大典。

而我,那一夜救出宋勋,找大夫为他包扎伤口后,便雇了马车连夜离京,向北行了一日,因宋勋伤势加重而停在了邺城。

那一箭透穿了他的左腹,并未伤到心肺,但一途舟车劳顿,他发起高烧,至今仍昏迷不醒。

我租雇了一座僻静小院,衣不解带地尽心照顾他,没日没夜地守着,一点点地耐心喂药,为他擦脸擦手,静下来时便抚摸他紧锁的眉头发愣。

我怕了。

真的怕。

有时候我伏在他耳边碎碎念,构造对未来日子的美好向往,并一点点地说给他听。

可他不醒,怎么样都不醒。

邺城的大夫摇头叹息,说伤口太深,别无他法,只能靠他自己撑过来。

情绪终于在夜深人静时崩溃,我看着榻上静躺着的虚弱人儿,泪水不禁盈满眼眶,伏在他耳边哽咽:宋勋,你到底要睡到何时啊,你睁开眼看看我。

可他一动不动,面色苍白,紧闭双目,呼吸极轻,就那样与世无争地沉睡着。

你这个言而无信的负心汉!

我埋头泣不成声,从未如此无望过。

良久后,呜呜嘤嘤声传来,他似乎应了一声。

我瞬间抬眼,仿佛又被赐予希望,看他安静沉睡的模样,我伏在他身上又哭又笑。

可没等到宋勋醒来,我的小院便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。

本该在京准备立储大典的戚泽尘却出现在了这里。

彼时正值上午,我正在院中井前打水,转眼便看到门口那道挺拔身影。

他一身暖白金条纹长袍,纯白腰带下挂着一只通体雪白的暖玉,长发高束,容光焕发,眼睛炯炯有神,背手信步走来春风满面。与身着粗布素衣,眼中血丝遍布,神态憔悴的我相比简直云泥之别。

不等我开口发问,戚泽尘便明知故问道,逼宫当晚逃出来一个黑衣刺客,不知在不在这里?

我眼眸一睁,语气陡厉,戚泽尘,你想做什么!

我如今一无所依,逃出京城,戚泽尘却还能找到这里,若他想反悔,那我们便是任人宰割的俎上鱼肉。

戚泽尘眯眼打量了一下院中布置,启唇,音色凉了几分,赐婚的旨意并未作废,我的未来太子妃,怎能和一个野男人委身在如此简陋小院,若传出去,我堂堂太子,颜面何在!

心头的火顿时熊熊烧起,我忍住想泼他一桶水的冲动,迫使自己冷静,太子殿下这是想过河拆桥?

他好整以暇地微微侧头,念念在说什么,本太子听不懂。

长阳下,我压住心中的火,将脸上的愤怒尽数褪去,扯住他的衣袖,小声道:咱们约定好了的,太子殿下,不可言而无信。

戚泽尘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,抓住我的手腕,面色一冷,念念,你看看你自己到底在做什么。

我咬紧牙关,放下以往的傲骨身段去低头,我对你已无利用价值,放我们走吧,就当我求你。

戚泽尘闭了闭眼,随后一睁,深不可测的眸子里,夹杂着隐隐的暴怒,不,念念,我会留下你,我会让你做我的皇后,我会给你荣华富贵,给你万千宠爱,让你一生衣食无忧。

戚泽尘!我不是你的玩物!我咬牙切齿地吼,他忽然暴怒,眼尾赤红,捏得我手腕生疼,念念,你不能离开我,我的正妃之位为你留了多年,你怎能离开!

他松开我,指着屋内厉声吼道:他现在半死不活,能给你什么!你信不信,我现在动动手指就能要他的命……

我利落地提起半桶凉水迎头泼了他一身。

他需要冷静冷静。

我是无法用道理和他沟通的。

他的认知里只有交易和臣服,连感情都可以用利益明码标价地交换,想要了就不择手段地得到,不想要了就心狠手辣地毁掉。

漫天落叶下,水珠自戚泽尘下巴衣角处滴滴答答的落,他用力张开嘴,紧闭双眼,抬起的手掌微颤,情绪在无尽地压抑。

微风中,戚泽尘睁开湿漉漉的眼睛,语气威胁,念念,你难道忘记你所做的了吗?

我不由得退后两步,嘴唇嗡动,怒火中烧。

戚泽尘努力压住心头火,食指用力指向宋勋所在的屋子,一字一句道:你早知晓宋勋的真实身份,云将军之子云婴寻。你逢场作戏获取他真心,处处做戏让他搜集假证,借圣上的赐婚来逼迫二哥有所行动,到头来拿出真相坐实二哥的欺君之罪,如此断了二哥的退路,念念,你真的很聪明,可太聪明的人往往会过于自负。

他一步步逼近我,眼神汹涌晦暗,纸是包不住火的,你以为能瞒他一辈子?别天真了念念。他低笑两声,忽然压下眉,加重语气,一字一句犹如诅咒:他迟早会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操纵,迟早会知道是你在算计他!

你住嘴!不要再说了!我上前打断他,却被他抓住双手,他越发嚣张地厉吼:他这么多年来的努力都被你一手摧毁,他想要报复的人仍在京中风光地活着,而他此刻却如丧家之犬苟且偷生!可不可笑啊!他如今这一切皆是拜你所赐!念念,你这样算计他,他迟早会恨死你!

随后他的视线微微一抬,望着我身后无比得意道:而如今,一切都结束了,念念,跟我回京罢。

一语如雷贯耳般,我瞳孔一缩,蓦地睁大眼回望。

宋勋正扶门而立,白色单衫上染了大片泥灰,显然心急摔了一跤,而此刻他脊梁挺得笔直,面色灰白,风扬起他的发,他望着我的神色渐冷,眼睛冷漠深邃,再也令人捉摸不透,骨节泛白的手死死捏着门框,却一句话也不说。

方才戚泽尘所说的,他一定都听到了!

宋勋!

我一瞬慌乱,即刻奔向他,却不慎一脚踩到裙摆,扑通跌在地上,手掌被石子擦破,血混着泥垢浸出,火辣辣地疼。

宋勋喉头一滚,眼中似有薄痛一划而过,随后越发冷漠,面无表情地背过身去。

不,不是的!我不顾擦出血的手掌,狼狈地起身追向他,抱住他的腰紧紧贴在他后背上,不是他说的那样!

那是怎样?他的声线极缓极低,颇有些心如死灰般的绝望,而我瞬间被问愣,即刻明白宋勋那般聪明,之前定察觉出些许端倪,但因着对我信任而并未深入怀疑,可我,却是实实在在地骗了他。

我有罪。

宋勋身体发颤,答案了然般,用力把我的手一根一根地掰开,我摇头哽咽,却听到了宋勋冷漠疏离的声音:卫小姐,尊卑有别。

那瞬间我心口剧痛,心如刀割。

随后他捂着上腹,一步一踉跄地向床榻走。

宋勋!

他的脚步一停,我的眼泪砸落在地,小声地问:你不要我了吗?

他背对着我,沉默一瞬,说出的话令我绝望,宋勋乃一介莽夫,身份低微,怎敢高攀卫小姐这般工于心计的成大事者,届时,怕是勋被算计而亡都不得知。

我哑口无言,心口剜剜地疼。

戚泽尘并未带走我,立储大典不期而至,他临走前劝我想清楚,否则他不介意会做出点什么出格事来。

尽管如此,我还是日日尽心照顾宋勋,想尽可能地弥补些。

可宋勋应当对我心如死灰了,冷着我,避着我,却不说恨着,让我痛心,他自己也受着折磨。

直到那一日,我在小厨房做饭,身后脚步声传来,他停在门口,沉默半晌后,卫念,放过我吧。

放过他,也放过我自己,别再互相折磨了。

我的手颤了颤,鼻头发酸,眼中快速蒙上一层水雾,昂头逼回泪水,我平静了下心绪,转身望向他,真的无法挽回了吗?

你做了那么多……他靠在门框上,眼睛灰败无光,随后一侧,轻而狠地一字一顿道:不可饶恕,不可原谅。

一语令我心如刀绞,我扶住灶台撑住身体,泪水又不争气地流出,我低下头,好,好,我会如你所愿。

我们再无多言。

走的那日天地阴沉,冷风刺骨,漫天枯叶飘落。

宋勋不肯见我最后一面。

冷风中,我固执地站在他房外,妄图抓住最后一丝希望,不知等了多久,终于等来屋内轻微的脚步声。

我心中顿时泛起希望,可宋勋却停在门后,沉默良久,终决绝道,此生不再相见,祝安好。

我一瞬间如坠冰窟,缓慢捂紧嘴,泪如雨下。

没有你在身边,我如何能安好?

可他意已决,我不可强求,转身翻身上马,拉起缰绳头也不回地离开。

风太大,马背上的我哭的不能自已。

我还是反悔了,我不甘心就那样放手,便策马扬鞭掉头回去,却在山拗口刚好撞见那一幕。

宋勋啊宋勋,你既已狠心拒绝,又为何默默地相送。你明知道戚泽尘不会放过你,又为何不顾性命义无反顾。

天是暗黄色的,山前平路一览无余,各处散着枯败的压抑,黑衣人的身体横七竖八地躺着。

有个人低头跪在他们中间,身前一柄砍出缺口的血剑插入土中,他满身是伤,鲜血自他衣角滴滴答答地坠落,在他膝下积成一洼血水。

听到马蹄声响,他便以那样的姿态缓慢抬头。

看到我的瞬间,他动了动嘴,无声地叫出我的名字。

他的眼底有散不尽的悲伤。

我如遭雷劈,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,却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来,滚了几圈后爬起,跌跌撞撞地奔向他。

宋勋颤颤巍巍地抬手,用尽全力招向我,可顿了一顿,他又决绝地摆手让我走。

我泪如雨下,步子发软磕磕绊绊,可忽然间一只大手自我身后抓住我,将我禁锢在那人怀中,我回头,看到了戚泽尘冷漠的脸。

念念,你不该回来。戚泽尘的话音像淬了毒。

然后他用力捂住了我的眼,很痛很痛。

可当我拼命挣扎开,绝望地回头望去时,却看到宋勋的影子越来越模糊,他像是在向我攀爬,并声嘶力竭的低吼,你放过她——

可我看不清他了,宋勋周身铺天盖地的血色逐渐变暗,直至漆黑一片,我的意识也消失在那瞬间。

宋勋啊,我拼尽全力,也没能在最后抱一抱他。

我好像生了一场大病,昏迷了数日,醒来后眼睛看不见了,人也昏昏沉沉的,有好多事都记不太清了。

爹说我身为暗桩之首,却被人暗害,中了毒,才成了这副模样。

我被接到了东宫,不知戚泽尘何时成了太子,还要娶我为太子妃。

我每日都要喝一种极苦的药,婢女们说对眼睛好。

可近来,我总会梦见一个人,感觉很熟悉又令人心痛。

我与那人零碎的片段会在梦中出现,每每令我在夜间含泪醒来,枕头湿了一大片。

近乎真实的心碎感令我怅然,我努力回想,却每每惹得头痛欲裂。

直到后来我染了一次风寒,高烧不退,病榻缠绵了半月有余。

我又梦到了他,清晰的脸廓,挺拔的身姿,他背着我在房顶飞奔,身姿矫健,后面有黑衣人在追杀我们。

他把我送到城外,漆黑的眸明光闪烁,他俯下身对我说,阿念,我只能护你到这了。

然后他孑然一身,执起剑,头也不回地入城去。

突如其来的离别感让我心痛不已,我迈开步子去追,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声。

不要走——

我浑身一抖,在黑暗中蓦地坐起身来。

殿外的风呼啸作响,伴随着沙沙的落雪声,越发显得寝殿静逸空旷。

撕心裂肺的痛感余留心头,我头痛欲裂地扶住额头,碎片化的记忆渐次重现,我逐渐想起来了一切。

宋勋。

他叫宋勋。

他是我的,心上人。

他死在了邺城郊外,死在了我被戚泽尘毒瞎的那一天。

我彻底清醒过来,砸了婢女端来的药碗,发了疯的叫喊,把所有人都赶出了宫殿。

戚泽尘推门而入时,看到的便是抱膝枯坐在床榻下面,满眼血红的我。

脚步声逐渐走近,他蹲在我面前,我痴痴地昂起脸,泪水滑落脸颊,声声渴盼又绝望。

宋勋,是你吗?我小声地问。

对面是长长久久的沉默。

我咯地一下笑出声,禁不得泪流满面。

我知道,我的宋勋,永远也回不来了。

尾声

我没去死,也不再闹。

我一个瞎子,受限太多,只能隐忍着,蛰伏着,只为等待一个契机,一个杀死戚泽尘的契机。

这一等,便是很多年。

直到戚泽尘面临立储之事,各位皇子争储的戏码再次上演时,我便知道,我的机会来了。

当年我身子受损无法生育,戚泽尘为弥补我,便将一个妃子生的孩子送来养在我膝下,而如今,这个孩子,凌王,成了我最大的筹码。

立储在即,有皇子逼宫,便有皇子救驾,深夜宫门外乱成一团,当年一切的一切都在重演。

听闻消息后,天子震怒,急火攻心吐了血,慌张去叫太医的太监被我拦下。我派凌王临走时留的禁卫军将御书房围得水泄不通,里面发生的任何事,半点风声也走漏不出。

所以当我将一杯毒酒送入戚泽尘面前时,他已然预料到了一切。

咯咯地笑起,他边笑边咳,空中的血腥味愈发浓重,我极有耐心地等。

直到我示意身旁的两位嬷嬷对他用强,戚泽尘一声慢着后,才颤巍巍地接过我手中毒酒。他不想连最后的体面也被剥夺,可顿了顿,却破天荒地问道:念念,你会原谅朕吗?

这道嗓音沙哑低沉,带着隐隐的渴望。

心狠手辣的戚泽尘,竟也会有祈人原谅的时候吗。

怎么会,他都没有心。

不会。我毫不犹豫地答,声音淡漠,一字一顿地说,戚泽尘,你不配。

戚泽尘再未说话,感觉他好像看了我很久很久,久到我想起我们自幼相识,无话不谈,再到拥有野心的少年变了质,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,杀死我的宋勋,坐上那高高在上的皇位,将我禁锢在他身边……

直到嬷嬷尖厉的一声大喊将我的思绪拉回——

皇上驾崩——

那一瞬间我脊背一松,重重地喘了两口气,随后禁不住地放出声快意地大笑,笑得眼泪不停地流下来。

宋勋,你看到了吗。

结束了,一切都结束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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